新生(4)

年年有余 作者:半疯子

新生(4)

      穆余的学业路自断臂之后,几番曲折多舛。
    老太婆重新送他上学,他顺利升高中。不过也刚刚就读一年,老太婆又没了。
    他为此又休学半个学期。
    老太婆不是寿寝正终的死法,依着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假体面,她死得一点都不体面。
    她是被一根晾衣杆给插死的。
    他们楼上六楼住着一个好吃懒做的恶婆娘。
    这恶婆娘一天到晚的“正经事”就是到楼下附近的麻将馆搓麻将。
    倘若当天手气不好,那么回家后要么对老实丈夫叫打怒骂或和婆婆吵架大战,要么楼上楼下的找茬。
    恶婆娘尤其对隔壁一家的温软脾气终年看不惯,三天两头非得挑挑剔。
    整栋楼也就住四楼的老太婆和三楼的寡妇能和她吵个不分上下。
    那天,恶婆娘搓麻将输不少钱,心情很是不爽。
    回到家先是发了一通火,然后走出阳台看见自家的衣服被大风吹得七零八乱,脚跟一跺就朝隔壁开火。
    噼里啪啦骂隔壁养的那些花的香味刺鼻,她过敏,让人快搬走云云……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的一通黑白颠倒好本事。
    隔壁的软脚妇人一向秉承以和为贵的忍让本色,从不与这恶婆娘一般见识。
    通常恶婆娘骂累了自然就会闭嘴。
    谁知那天恶婆娘她不但动口还动起手来。
    她见软脚虾不回嘴,越发怒火浇烧,抄起晾衣杆,从两家的防盗窗空隙伸过去猛打猛戳人家阳台上的花。
    边骂边戳、边戳边骂。
    这一动手,就出事了。
    恶婆娘动作激烈,三几下后没抓稳,晾衣杆脱手滑落,从防盗窗的缝隙掉下去。
    扛着一天工作成果气喘吁吁回到楼下的老太婆正巧从下面经过,于是惨剧发生。
    晾衣杆是不锈钢,底部的塑胶护层早已经脱落,从六楼高空坠下,尖锥一样从老太婆的头部侧面插入至锁骨位置。
    老太婆当场扑倒在路边的排水沟,很快血流满面。
    后送到医院抢救,不过是多费一笔医药费而已。
    她就这样惨烈无声地死去。
    恶婆娘本质和老太婆一样欺软怕硬的主,平日怎么横怎么凶,在一条人命面前怂得整个身子软成瘫骨头。
    靠坐在医院的地板上,面色白得像鬼,抖成一片狂风暴雨里的枯叶。
    一如多年前面对奶奶的死亡,穆余全程像个身外人沉默无声。周边是呜呜泱泱一片嘈杂响闹,却没有一点进入他的耳朵。
    恶婆娘的丈夫是个老实交巴的男人,在一间小工厂看管仓库,收入微薄。他也几乎全程沉默,只是翻出身上所有的钱上上下下打点交费。
    接到报警前来的警察三言两语了解过两家的情况,一时也沉默了。
    见惯过太多类似的场面,知道是什么结果。
    社会底层两家困难户之间的事故,别说起诉,私下调解其实也多半是白费口舌——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恶婆娘的丈夫低头弓腰对穆余道歉,出钱出力将老太婆的后事一应办妥,并说以后仍会尽力赔偿的……
    恶婆娘是好吃懒做的米虫,家里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和一个三岁的儿子,以及老母亲……
    穆余不会对这个老实男人计较,他只和那个恶婆娘计较。
    丧事结束,这个女人就因自家男人砸锅卖铁也要赔偿的行为恢复一贯的本性。
    一个本来就没几年好活的死老太婆,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残疾小鬼,她心头那点微薄的罪恶与恐慌感被丈夫的行为一气冲散。
    她呼天抢地在家里撒泼打骂:“那个死老太婆死都死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都出钱给她办丧事了,还想怎么样?也不看看她还有几年好活。你还要弄那么多钱赔那个小野种!他也配?他本来就和那老太婆没关系,不过是捡来的。算个屁孙子!他就是想讹钱。我告诉你,你敢再给钱那个小野种,我跟你没完。”
    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决定要跟她没完;
    她更不知道她口中的小野种也要跟她没完;
    夏日暑期的八月天,穆余坐在那栋阴暗破旧的老房子,听着楼上女人鬼哭狼嚎的尖嗓子,孩子的哭声,和老人时不时响起的连哭带骂声,心头既恍惚又清明。
    半天后,他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开门出去,一路上六楼。
    大热天,楼里的人在家的时候大多会打开大门,只关着带纱网的防盗门,通风透气。
    穆余站在六楼的门外,隔着纱网门看见里面的凌乱场面。
    那个老实男人依然佝偻着背沉默地站在屋子一角,孩子被老母亲推进房间。
    老母亲就站在孩子房门外,手搭把手不让孩子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呜泱:造孽啊,这天杀的死婆娘……
    里面飘出孩子的哭声,被女人呼天抢地的大哭闹几乎给全盖过去,只隐隐约约偶有泄漏。
    女人滚地上撒泼打赖,骂声彪悍震天:“……你没良心,你天打雷劈,你要和我离婚。你想踹了我,没门……你做梦……”
    穆余置若罔闻,抬脚,一脚踹开纱网门。
    “咣当”一声震响,里面的哭闹倏停,女人惊地回头,男人和他那个老母亲也慌张抬眼望来。
    下一秒,女人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手脚并用像条爬行的虫子往后蹭弹出一段距离,抖着嗓子几不成声:“你……你要干什么……”
    男人也吓得脸色突变,老母亲捂着心脏难以承受眼前景象。
    穆余平静得异常,扬手一刀砍在油漆脱落的铁门上。
    女人立即被吓哭,屁滚尿流往男人身边窜,抱住他大腿往上爬。
    一个断臂的小崽子,他不是一只看着以为可欺的小崽子。
    穆余一双恍若只是镶进去两颗黑珠子的眼睛幽幽沉沉看着男人。
    八月热得火烤一样的天,他站在那儿,却无声无息得像一只裹着满身寒气而来的讨命厉鬼。
    整间屋子恍若都因他没了温度。
    他朝男人开口: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她坐牢。
    一句宣言,非沟通,仅通知。
    一句定语,预告了女人的命运。
    那年,他十四半不到十五岁。
    他将一个女人送进了监牢。
    说出那句话的第三天,那个女人突然智商附体,不但找到穆余学校,并且还问清楚他在那个教室。
    之后一路狂奔到教室门口,开口就尖声泼骂。
    对着学生人群高声宣扬穆余是杀人犯,拿刀到她家要杀她……小小年纪,心肠阴毒,是个祸害……
    因穆余在第二天就到辖区派出所找了之前的那位警察询问起诉事宜,他还特地到图书馆找了一堆法律书籍来研究。
    女人后来是被自己男人拖走的。
    懦弱了一辈子的老实男人,平生第一次打了一个女人一巴掌,并且是自己的婆娘。
    之后强硬地拖着她到了民政局要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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