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6)

琳琅 作者:唐不弃

分卷(126)

      当日里崖涘敢给他取名,他便该知晓,此乃一方小世界灵胎所化,是一方世界中的神灵。只有神灵,可与另一位初生的幼年神灵取名。
    可当初的那个孩童却无知无觉,笑着对崖涘道,凤华这个名字还不错,吾从此就用了。可是吾还不知你的名姓。
    崖涘轻笑,银发长垂于黑色沙滩,如海水一般明澈的眸中盛满星光。吾名崖涘,他道。
    崖涘,我喜欢你。孩童脆生生地笑。
    梦境外的南广和,与梦境内的崖涘,同时身形晃动了一下。
    南广和从不知晓,当年初遇时,竟然是他自己先开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注定了此方世界神陨的不祥箴言。
    于梦境中,崖涘颤动不能自已。修长手指穿过孩童温热的发,抚摸孩童乌黑的发旋儿,良久后崖涘笑道,凤华,你可知何谓喜欢?
    不知,孩童没心没肺地摇头。随即拉起崖涘的手,将它从自家头顶拽下来,站起身,踩了一脚的沉水,皱眉道,此方天地甚是无趣!老祖化道后,吾便无处可去,亦无人陪我。从此后你便与一处吧?你陪我,我亦陪着你,可好?
    崖涘随着他站起身,蓝眸轻漾。好,他轻声道。
    你从此后不可自称崖涘,你得有个名号,你浑身充满优昙花香,不如就叫做昙花?孩童与崖涘打趣。
    崖涘牵着他的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过黑色沙滩,语声落入浪潮中,渐模糊不可辨。但是南广和知晓,那日崖涘应下了他所有的无理要求,与他说了一整日的话,直至夜幕低沉之际,他走得累了,崖涘将他抄起,抱在怀中。
    梦境中,崖涘垂目望着怀中熟睡的孩童,无声地许诺。凤华,吾从此与你为友,直至你不再需要吾的那天。
    南广和在梦境外无声落泪。
    崖涘,你又来骗吾!你为何,总是在骗我?!南广和不甘地想。你掌心中握着的明明是灭天剑,为何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吾剑下留情?老祖留给此方世界的预言,你分明也知晓,破天杀局,惟有以神祭。你我同为神,你死,或者我亡,都可破了这该死的赤血化碧局!
    梦境外的南广和恨到口中咯血,他挣扎着在梦境中一声声嘶喊,崖涘,吾恨你!吾以毕生之命,以一颗五色琉璃心,祭了此方天地!可此方天地太贪,竟一定要神灵陨落来祭它!
    你分明知晓,当日里老祖留下吾,只是为了救下你。
    你才是鸿钧老祖想要留下的那位神灵!
    以吾之死,换汝长生。
    从此后你可得长生,可得天地尊,可为万灵父神。可你却将这些都丢给了我,孤身一人上路,甚至片言只语都不曾留下。浩浩长天,从此只剩下吾一人独立于苍穹下。可是崖涘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梦境中的崖涘却不答他,只含着一抹温柔笑意,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幼年凤华。白衣飘摇,于白云深深处,渐行渐远。
    *银河篇之风华绝代者,都孤独*
    南广和恍惚见到幼年时的那头不死鸟纵身一跃,跳入了无边血渊中。他张口欲拦,却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回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我即是你,你便是吾。那个幼年的不死鸟朝他道。
    你回来!梦境中的南广和徒劳地趴在血渊边,伸手去捞那个不断下坠的身影。
    漫天的娑婆沙华犹如一场暴雪,纷纷扬扬自空中飘零而下。一片片,落入一眼看不到底的无边血渊。
    他看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朝上高高扬起一张十三岁少年郎的脸,眉眼张扬,赤足踏在虚空中,起先是无声地笑,渐渐笑声变得刺耳。笑声越来越高,渐成尖利的大笑声。
    广和帝尊,你输了!吾亦输了!那少年郎在猖狂笑声中,竭力朝上高高抛起一物。那物在血渊上空腾起一道弧线,在梦境中突然华光大盛,闪烁出五彩光华。
    南广和扑倒在血渊边缘,突然间痛哭失声。
    那是他的心!
    是天生地养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他带着一颗五色琉璃心闯入此方世界,经五万年孵化成人,历四十五万年磨难,在五十万岁的时候择了极情道,于亿万生灵中瞧上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为了一段注定要离散的情,他投入的轰轰烈烈。于三十三天白云深处,他自剜一颗五色琉璃心,交给此方天地的灵,对那灵胎儿崖涘帝尊亲口言道,吾救此方世界万年,你将朱雀还我!
    从此后,他失却了一颗心,孤身下界。于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梦见礁石嶙峋的黑海炼狱,梦中白浪滔天,上万条锁链自他庞大身躯穿心而过。耳边浪涛声声,在无尽的白色浪花中,他曾痴痴地想,那里或许才是他的归处。
    在下界凡尘的大隋朝深宫中,他辗转反侧,无数次自雕龙画凤的床榻上惊醒,一头一脸的冷汗,坐直身子发愣。朱雀转生的南冥也随他一道坐起,轻轻拍他的脊背,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梦境中的南广和渐渐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梦中身。在大隋朝摇曳的烛火中,他就着冷汗与惊悸,同南冥交/欢。在悸动至不能喘息的时刻,他于濒临死亡的窒息中恍然地想,也许他真正的来处,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家乡中,也该有如此辽阔不可测的深海。在那深海中,白浪滔天,他该赤足立在浪涛高处与游鱼一同嬉戏。
    又闭上眼,却是一阵阵昏沉的日光。
    日头打在他身上,有鸿钧老祖如龙吟的声音在诵读一首他听不懂的词。词句诘屈聱牙,只有每个字的余音很美,一个字,足有十八个调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兀自起承转合,只读与他一人听。
    一双黑色靴子踩断了雪中枯枝,沿着靴子往上看,是一袭熟悉至刻骨的玄衣。叶慕辰满头白发,冷硬眉眼中多了皱纹,笑出了一脸沧桑意。叶慕辰朝他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韶华,你是吾妻。
    南广和伏在地上,想要接住叶慕辰的那只手。两只手即将相触的一刻,却无端起了一阵狂风。风沙遮天蔽日,在狂沙中他再睁开眼,却见到了四处白色轻纱飘动,现出下界北俱芦洲一座鬼楼。
    小三儿自扶梯上下来,面目叫烈火烧毁了大半,却仍在殷殷地笑着,朝他道,殿下,你是大隋未来的王,是奴才们的天,你怎能一日日于此楼中荒废?你将奴才们放了吧,送我们入轮回。
    大隋深宫内三百余条残魂游荡于鬼楼中,眉眼模糊的厉害,只有那一声声于烈焰中翻滚的哀嚎仍响彻耳际。
    眼前纷纷扰扰,尽数翻作了无边血海。粘稠的血沉入渊底,他挣扎着拔足而出,一步一血痕,筚路蓝缕。
    他自腰间拔出那把屠了崖涘的灭天剑。宝光璀璨的灭天剑却在他掌中变成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无名剑,剑身墨黑,沉甸甸握在手中,如有万钧之重。
    他再看不见叶慕辰。
    他彻底失去了崖涘。
    南广和的热泪滴落于无名剑身,脚下踏过无尽血渊,身后是白骨尸山。他一步一步,极艰难地自血渊中往上走。每一步,都要踩碎无数亡魂。
    这天地不公!他想。
    吾恨这苍生!他想。
    可是他听见这天地在悲歌,歌声起先是零星的一两声,渐渐汇聚成河川,最后在他耳畔反复吟咏。
    这众生唤你为父!歌声中有人低吟。
    南广和闭上眼眸,长长羽睫在他眉目间投下深重阴影。无名剑在掌心中,收割了太多、太沉重的流年。
    太累了,他想歇一歇。
    于是南广和最终靠在血渊通往天宫的路上,与众生白骨一道,孤独地笑了。众生唤他为父,尊他为神灵,无人知晓,神灵没有心。
    五色华彩盛放于他的头顶,灼灼然如同千树万树娑婆花开。雪一般的花,花一般的雪,沸沸扬扬落了满头。
    他顶着一身娑婆花之重,手拄无名剑,孤独到痛哭失声。
    *银河篇之所谓情之一字,是少年惊鸿一瞥*
    那一夜,叶慕辰寻了来,抱起独自靠坐在银河边沉醉的南广和。怀中的人扬起一脸湿泪,玉雪一样皎然的手指扣住他衣衫,口中喃喃道:叶慕辰,我们和好吧!
    叶慕辰脚步微顿,低头看向怀中人,声音哑的厉害。殿下,你我从未起争执。
    可是怀中人如同陷入了一场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仓惶地哭着,热泪一颗颗打湿叶慕辰的玄色衣衫。缭乱青丝下一张绝色的脸,朱衣交字领口大敞,露出空荡荡的缺失了一颗心的胸骨。
    冰肌玉骨,绝色无双。
    如若不是神该多好!叶慕辰苦涩地亲吻怀中人鬓角,沿着他淌满热泪的脸颊一路吻下去,直至裸/露的锁骨,然后将头埋入那人胸前,哑着嗓子道:殿下,臣心悦于你。
    热泪一颗颗砸在叶慕辰耳垂,蜿蜒流下。
    叶慕辰听着那没有心跳的心口处,眸底一片血红。他想将自己的心给他,从此后他替他疼,他将这世间一切的悲欢喜乐都奉于他的殿下,他的神。
    可是他怕殿下嫌弃。
    他的小殿下呵,生而为神,于五色祥光中走来,两侧仙人纷纷让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小少年模样的殿下沿着那条通天大道朝他走来,直走到他面前,俯身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语带惋惜地道,原来这便是朱雀!
    他那时刚破壳而出,顶着一簇呆毛,站在人群视线聚焦处,怔怔然望向那人。
    那人有无上荣光,具绝色姿容。
    那人笑容漫然,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那人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奋起幼嫩的双翅,竭力追在那人身后。
    那人于白云深深处诧然回眸,朝他笑道,小朱雀,你追吾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他那时不知,只会呆愣愣地瞅着那人。
    最后那人失去了耐性,随手一挥,便有清风驾着一座华丽云车翩然而至。你且坐云车回到你的第三重天去,那人皱眉道。
    他不肯。
    他怎么可能肯?!
    那人就是他的主魂,就是他毕生信仰。犹胜过性命。
    于是他依然呆呆地、直勾勾地瞅着那人,眸光凶狠,嘴角却尽力地往上翘起。他与众仙学来众仙在说话时,嘴角总是这样翘着,他们说这便是笑。
    对着喜欢的人与事,须笑。
    他那时想,他如此喜欢那人,所以他不仅要对那人笑,他从此后还要只对那人笑。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他只心悦于那人。
    他也只对那人笑。
    许是那时他笑得太努力,眸光中成片溃散,每一寸碎裂的星光中都映着那人模样。那人终是在挥手将他送至云车时,顺便撸了一把他头顶呆毛。
    赤色,朱雀。那人沉吟着,眸中有他看不懂的东西。此方天地给你的名是什么?
    陵光。他昂首答道。
    生平第一次,他报出自己的名,亦是对着那人。
    那人漫然一笑,胜雪的白袍于腰侧宛然开出一朵朵硕大的幻花,周身千百繁花缭绕,于花香纷繁中那人音声袅袅。陵光,吾从此记得你的名了你且去吧!
    广袖下露出一截皓雪般的腕,玉指纤柔,雌雄莫辨的美。那人眼眸中的光一波三折,离去时,露出袍下的赤足。
    他奋力扑上前,双手捉住那人的足腕,以一种近似于哭的笑容,求那人道,神,你居于何处,陵光今后去何处寻你?
    待你长大时再来寻吾吧!那人轻笑一声,七彩羽翼于白云中展开,每一根翎羽都有灼然光辉。墨一般的长发丝丝缕缕随风飘扬,在他身后浸染了重重沉水香。
    一句轻诺,他记得了十万年。
    *银河篇之如愿以偿*
    叶慕辰低下头,亲吻怀中那人的每一寸肌肤,以极低的声音呢喃道:殿下,吾心悦于你
    怀中人羽睫不住轻颤,终于缓缓醒来。眼皮一抬,眼眸中遍布霞光璀璨。陵光!
    臣在这里。叶慕辰声音沙哑,饱含十万年情深。
    南广和轻声咳嗽,随即抬起手,玉雪一般皎然的手随意擦了擦嘴角,手背上赫然有纯正的金色血迹。
    殿下!叶慕辰蓦然抬起头,却撞见了南广和那双沉沉的眼眸。
    南广和的眸光很沉。
    分明盛满星辉霞光,却前所未有的沉。
    殿下你叶慕辰说不出话来,浑身战栗。
    南广和眸中投过来的光,是凤凰之眼。于众生鸟族而言,一种来自血脉与性灵上的绝对碾压。令他全身羽毛收拢,明明是人身,亦不敢妄动分毫。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鲜明地意识到,他瞧上的那人,是神灵。如今亦是此方世界仅存的唯一神灵。
    他口中战栗不能言,心下惶惑不能安。
    扶我起来。南广和却淡淡地抬起手,将沾满血迹的手背递到叶慕辰唇边,含了一抹奇异的温柔笑意。然后,替吾吻干净。
    吾的父,吾的神叶慕辰轻柔地放下南广和,单膝跪地,一口一口亲吻南广和手背上的金色神血。殿下,得以永夕,臣,臣
    叶慕辰说不下去了,哭到哽咽。泪水顺着他冷硬眉眼流淌,砸入这浩荡银河,粼粼然充斥着冷意。
    哭甚?南广和双手环抱叶慕辰的脑袋,俯首亲吻他头顶玉冠。陵光,你如今十万岁了,于上界而言,汝已正式成年。汝虽于下界与吾拜堂成亲,却从不知吾之心。他握住叶慕辰微有薄茧的手,顺着朱衣敞开的交字领口一路往下,重重地按入胸骨。入手处晶莹而柔软,是一处缺了心的地方。
    陵光,汝为吾束发,吾为你结契。南广和笑到口中咯出大片金色神血,胸骨振动,那处缺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地方,内有娑婆沙华星辉。以汝有生之年,吾与汝,在此方小世界,结下永世之契。
    好。叶慕辰跪地,虔诚地一手探入南广和胸骨内,另一只手猛然戳穿自己的胸膛,拽出一颗赤红色的心。殿下,臣这颗心给你作聘礼。
    你为何,咳咳,总是这样血淋淋?南广和笑,眸光中有泪花。他将叶慕辰的心握住,赤色心脏于他掌心中颤栗不休,似一只幼年的雀,发出呦呦哀鸣。
    两人目光交汇于那颗赤色的心。
    赤色血,自叶慕辰胸前大片喷涌,染的两人脚下白云次第成了红彤彤的霞。赤血溶入银河中,一颗颗星子尽皆成赤。
    恍惚仍是那年上古,鸿钧老祖以手执黑白子,用仅存的一双眼眸深深凝视殿前的小凤凰。手指化作白骨山,棋子成星辰。
    凤凰儿,老祖眼眸中唤他。
    老祖已全身化道,只剩下一双眼睛,每一个字句都在眼中,延绵于浩荡河山。川流震颤,天地间皆回响着老祖那句最后的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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